*和上次那篇蜃气楼同属一个系列，这次是中国风的怪谈了
*背景架空，参考唐代的部分相对较多，但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原型，实在找不到考据资料的部分可能也会拿宋明时期来用
*参考书：《香谱》、《香乘》、《本草纲目》、《香典》、《中国服饰史》、《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金泥玉屑丛考》、二十四史舆服志，及部分前人论文
*可爱的男孩子是正义，重复一遍，可爱的男孩子是正义
*大部分脑洞感谢亲爱的心之友
但凡与通常讳称为“那一边”的族类打过一点交道，都知道真名是通灵的契约，禁制的咒术，具有种种不可言说的束缚效力，不论凡人或妖怪，皆是一般无二。叶修人前人后从来只唤“少天”二字，若有谁好奇心一时发作，问起家世背景，黄少天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洁白虎牙，当下眼也不眨张嘴便来嘈嘈切切的一大篇，没一回是重样的，从祖宗十八代一路扯下来，任此人有天大耐心，也要在中途落荒而逃，哪里等得到他自报姓氏？至于叶修，更是将顾左右而言他的技巧练得十足圆熟，不知情者毕恭毕敬呼之“道长”，但凡有主顾请他降妖除魔后感恩戴德要问名姓的，多半挥挥手作世外高人模样飘然而去，实在避不过了才扔出一个道号，自称“君莫笑”。
黄少天头一次听闻时，硬生生憋住了一路回程都没说话，踏进客栈房门才肆无忌惮放声嘲笑：“叶修叶修你那是什么古怪名号，从来只见些清啊虚啊玄乎字眼，到你这里偏要跟你这人不收钱不除妖的作风一样剑走偏锋，说说说是不是随便哪本书上拣出的词？”
“是，也不是。”叶修自顾自解下鹤氅，打他头一次拿这件衣服裹住湿淋淋的黄少天抱起来那回，衣上便沾了散不去的沉香芬芳，外人不明就里，只当他仙风道骨，格外尊崇。“我师父取道号向来不拘一格，譬如我师弟修道年月比我长，拜师却比我晚，进门时行过了礼，师父听他俗家姓王，便说那就号王不留行。”
这话丢出，半天没有声响，他一回头，只见黄少天整个人扑在枕被上，闷不做声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听个道号就笑成这样，啥时候哥让你瞧瞧他本人，反应是不是能更好玩？”
“为什么？”
“你见了不就知道了。”
少年一翻身坐起来，已经把早晨出门时百般不情愿套上的衣服甩脱在地，此情此景，他见久不怪，斟茶自饮，眉毛都不动一下。“我有说要跟你去见人吗有吗有吗有吗？知不知道你这走走停停沿路赚钱的有多拖沓等踏上岭南地界没准都明年了，我还一路担心万一横刺里冷不丁杀出一个修道念佛的看你身边带个妖怪二话不说打上门来该怎么办，你倒好不知道该避风的时候要避风还恨不得招点什么过来！”
“我师弟不是那种人，再者就算有不长眼睛的找麻烦，管他呢，又不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哥自有应付办法。”
黄少天充满怀疑地皱起小鼻子：“……三十六计走为上？”
“嗯，真聪明。”
“那是什么对待小孩子的口气啊混蛋！再说我只是随口一猜居然中了这只能证明你的不要脸形象太鲜明了好吗！”
“着急什么，想家了？”
茶雾细白，扶摇漫开一片融融暖意，晃得他竟一时看不清坐在床上垂着头的小小身影。耳中只听少年声线失却了往日的清脆明快，低低道：“……是又怎样？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快错过今年的荔枝啦，叶修。”
……草木根系所牵，眷恋故乡水土，天性难违。他叹了口气：“这会儿都快宵禁了，就是给你买吃的也没处找去。睡吧，明天早起赶路。”
与潇湘风景的缠绵悱恻迥然有异，此刻倾泻而下的夜雨气势磅礴，声如飞珠碎玉，打得交错枝叶沙沙作响，树影斑驳摇晃没一刻安宁。两双眼一金一黑，瞳孔均倒竖成细窄的一线，反射出滢滢雨光，从芭蕉的宽大叶子底下冷然盯着不速之客。沉香清溟，他看不透泼墨黑夜。
不知究竟站了多久，衣衫淋淋漓漓淌下水来，袍角浸在沙石泥泞里，却是既未觉得湿衣贴身难受，也无半点重量。他情知这是梦境，益发如入定般一动不动，眼看着水声渐小，云开雨霁，天边浮现一丝雪亮晨曦，终于照彻这人迹不能至的深山密林。
凤尾竹龙吟森森，恍若剑气长啸，薜荔藤萝缠结披曳，润泽长发流淌成漆黑河川，其下一抹皎白肌肤若隐若现。那半面侧颜浸在破晓的浓艳霞光里，容色殊丽，回首眼波横斜，似笑还无。
叶修猛然惊醒。
黄少天还枕在他臂上，因着三魂不全，神思不定，格外容易受术法所惑，叶修为保他平安，每夜将沉水香放在枕边，怀中抱着小小少年入眠。此刻为他所惊动，揉着眼睛拥被半坐起身，迷迷糊糊嘟哝着：“怎么一早醒了动静那么大难道我法术出错了这不可能啊……”
“……你的法术？”他精准捕捉到了关键词。
“入梦啊别告诉我这种基础级别你们道士都认不出来！魂魄入梦不是一般都会化为本相嘛给你看一眼我原来的样子你总能放心把我送回去了吧，明明连真名都交换过了天晓得你到底在顾虑什么有的……没……的……”
他看着少年一分分精彩起来的脸色和飘忽眼神，低头掀开被子往里瞧了一眼。
“……那个什么，少天……”
“闭嘴啊啊啊啊啊我早该知道凡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都立心不正你这妖道还不快放我回蓝雨——”
黄少天面红耳赤惨叫一声，“蹭”地蹿起来溜到房间另一头化作轻烟没了影，还精准地隔着被子在关键部位恶狠狠踩了一脚，剩下叶修手背掩脸重重倒回床上半天作不得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哎哟喂，哥这是前世作的什么孽招的劫数哟……”
说也奇怪，他们俩虽还是一路拖拖拉拉，自此脚程竟真比原先快了一截。沿途叶修行使道士本职也不知赚了多少钱，他吃穿用度却还是那一等，未曾见过有大笔开销。黄少天偶然问起来，他一面写符纸一面头也不抬道：“等完了你的契约我就回观里去，听说最近徒子徒孙收得越发没了章法，炼一炉丹跟煮一锅元宵似的，不成个丹药样子也就算了，材料可是赀费甚巨，我这出师了的大弟子不看顾着些怎么行？”
这日又接了一户人家的请托，说是他家长子为鬼魅所迷，气色颓丧，眼看着日渐衰弱下去。叶修到病人日常起居的书房外头转了一圈，神色如常，在堂前饮茶闲话到日落时分，才将千机伞随意一抖，转瞬变作一柄战矛，吩咐家中无关人等带上病人一同退避内宅，自己不避不让守在书房门前，黄少天因胡乱顶着个“尚未拜师的弟子”名头，被交托了“在我与那女鬼周旋时，保护这全家大小人口”的重任，心不甘情不愿被叶修拎进了二门。
黄昏时分，阴阳交感，虽然是钓出猎物的合适时机，凡人之身却也易为邪气所侵。他如困兽一般满院乱转不肯消停，竖起耳朵注意着外头动静，妖类听力本就过人，却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当下哪里还站得住，轻身一跃，将那一家老小的惊呼全抛在身后不管不顾，踏着白墙黛瓦几个起落身形闪动，已稳稳当当在外院立定。
眼中只见叶修手执战矛横向扫过，缠绕他周身的充沛灵气随心而动，旋即涌上矛身在一侧凝成锐利锋刃，这看似只能将人绊倒跌跤的一扫，硬生生成了大刀阔斧的斩杀。而那女鬼避无可避，竟也不退，白森森的骸骨十指上血光暴涨，拼着自己行将撞上刀口灰飞烟灭，也揉身扑向叶修，直攻他毫无防护的心口！
一霎之间的情势变换，落在黄少天眼中，却很慢很慢。
——！
最后一抹朱金夕照自天际层层卷云的边缘褪去，叶修手腕轻翻，千机伞又还原成本来模样。他唇边含着笑意，唤了一声：“少天。”
情急折下的一段垂柳被妖力贯入，仍是绷得笔直，连末梢一片原本柔软的翠叶，此刻也可削金断玉。就在女鬼魂飞魄散的前一瞬，这柄柳枝剑不偏不倚，正正刺在她颈后死穴，邪气凝聚的那唯一一点上。
黄少天指尖一松，枝条便寸寸碎断，跌落尘埃。叶修的手掌落在他发顶，不轻不重地揉一揉：“走吧，拿完酬劳，我们就回去。”
剑影如织，荡开一片明晃晃的清碧光彩，若非日照正好，恍惚竟是千百朵冷翠烛。
岭南秋季并不凉，院中数种树木均是浓绿欲滴依旧。风声飒飒间，柳条虽生得柔韧，未有半分折损那股锋芒锐气，一折腰一踏足，剑招全然流畅如舞，灵巧处有流风回雪般的婉转之意，凌厉时也似含着紫电青霜。
他见过的用剑名家不可胜数，皆有各自招式套路，但追根溯源，本是同气连枝。唯有此时此地此人，是另成一派天然格局，无拘无束，跳脱了一切既定的规章与禁忌，路数诡秘难测，即使旁观舞罢整套剑法，仍然不可知他下一次杀招会出在何时。
随着柳枝化作粉尘簌簌泻地，黄少天静静向他侧过脸来，面上波澜不惊，眼底一星寒芒也消隐无踪，与那夜见机出剑、一击必杀的小小少年，分明已非一人。
“叶修，你今天起晚啦。”他忽而展颜一笑，眉飞眼动间风致焕然，无处不神似彼时艳异迷梦中惊鸿一瞥的树木妖魅。“掌柜的先前一大早就领了个人来，说是找你，被我打发回去让他过几个时辰再上门。”
听得那口气虽沉稳不少，个中相处数月下来的熟稔亲密分毫未改，叶修莫名觉得心神稍定，迎着日光眯起眼：“是吗？什么人？”
“有点年纪啦，虽然穿青衣但质料洁净打扮齐整谈吐也客气恭敬，大概又是哪家派来跑腿请道长仙驾的仆人。不过他张嘴就报了个道号，却不是你那什么君莫笑，还是我听他描述了好半天才确定真是来找你的毕竟修道打扮貌似高洁出尘实际却恶形恶状老不正经的除了你估计也没第二个了是吧。”
叶修脸色微变：“……他告诉你的是什么？”
“——下人行事莽撞，早晨惊扰了这位小公子，实在对不住。不过，我也是才知道原来你竟换了个道号，不然哪里能让你过了二十七岁生辰，还在外游荡这么久？”
廊下阴影里施施然走出一个人，身旁仅带一老仆，正是先前来访的那名。他虽作平常打扮，卷草纹紫绫袍与腰间玉带已将身份地位揭示少许，那张与叶修毫无二致的面孔，更足以让黄少天满怀警惕后退一步。此人不以为忤，笑吟吟只望着叶修，一字一顿道：
“多年不见了，哥哥。”
TBC
*老叶梦里的两双眼睛是竹叶青老魏和金环蛇喻队
*黄少不止是一株白木香的木魅
*叶秋的装扮我参考了新唐书中的【亲王及三品、二王后，服大科绫罗，色用紫，饰以玉】，不确定是否有误，欢迎指正
